“你叔叔已经死了。”在我吃过晚饭要去看叔叔的时候,父亲平静地说。我一惊:“啥时候?”“是10月初吧?”父亲好像记不清了。我想责问怎么没告诉我一声,我离老家不到200里路呀,又觉得这样问是多余的。把带给叔叔的礼物放回原处,我望着父亲,希望他说说叔叔的死因和临死前的情形,但父亲不再说话。
我的心像一块石头坠向渊底。
一个血性汉子,没过几年却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痴人,实在叫人难以相信。我在故乡工作的时候,曾走访过几个明白人,这几个人都提到叔叔疯前的两件事:挑河和推炭。
挑河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类似永远打不完的残酷战争,每年秋天收了庄稼种上麦子,农人们刚要闲下来,歇一歇,上边下达了挑河任务,村村组队,家家出人。村为连,公社为营,县为团,半军事化管理。而且那时多是异地施工,那一年我们县的工地就远在黄河以北的沾化县境内,那里有一条蜿蜒在荒原腹地的潮汐河需要清淤。望不到尽头的土路上,载着锅灶、铺盖卷的马车、牛车、小推车,滚滚滔滔,浩浩荡荡。沉睡的渤海荒原一下子热闹起来,数十里的战线同时拉开,河岸上遍插猎猎红旗,民工们士气高昂,劳动号子此起彼伏。但没过几天,这一切却换成静夜窝棚里的声声呻吟——河越挖越深,推着尖尖一车泥土,从河底往堤顶拱,车轮下的条板颤颤悠悠,条板上的两腿战战兢兢,咬紧牙,屏住气,稍一走神,车、人就被条板“弹”落。推一天土,铁打的汉子骨头都散了架,嗨哟嗨哟爬不上铺。叔叔体魄并不强壮,但他也是一辆小推车,一把铁锨,别人分了三锨把长的一段,他这一段也三锨把不少一寸。叔叔就这样没命地摽着干,撑了30多天,推完最后一车土,他扔了车子,躺在岸上不起来,放声大哭。
一夜北风,大雪封住归乡的路。这支遭围困的队伍完全没有了出征时的锐气和阵容,如败军般作鸟兽散。衣着单薄的叔叔四肢险些冻僵,可冒寒蹚雪逃回家,家里竟也冷若冰窖——上了年纪的爷爷还没生炉子,就等叔叔去胡田煤矿推炭。掉转车头,叔叔又上了路。胡田煤矿在南山里,来去两天,同去的伙伴买上煤,在马车店里住一宿再走。叔叔在马车店门前停了停,没进去,为了节省一块钱的盘缠,他只给轮胎打了打气,紧紧襻,独自借着月光往回赶。漫漫长途,月光默默地把他的影子印在路上。说不清走了多长时间,终于走到“哑妇口”,过了龙头山就是我们村子了,叔叔一阵轻松。万万没想到前面一个小坎,他脚脖子一软,车子歪进路旁沟里。这条沟并不深,然而叔叔此时孤单无助,饥饿交加,耗尽力气,怎么也没法把煤车拖上来。歪了正,正了歪,又急又气又恼,衣服溻湿了,仍无济于事,折腾了半宿,慢慢竟在沟里睡去。第二天同去推炭的人都进了村,惟不见叔叔。我父亲赶紧喊上秃叔、柱子哥抄近路找,才把还睡在那里的叔叔找回来。回到家他上床又睡,一连几天不醒。
据说,叔叔醒来后就变成一个懵懵懂懂、痴痴呆呆的人,就丢失了原来那个清明美好的世界。
古老的梁邹平原上有一种游戏叫耍傻瓜。人们凑成堆儿,闲得无聊,选一个弱智或者某方面有缺陷的人为对象,你一句我一句地逗弄他,像一只皮球踢过来踢过去。大家并无恶意,不过哈哈一笑,从中取乐,似还可解乏。这一游戏起于何年何月,无考,但至今不衰,而且有着最广阔的舞台,街头、巷尾、某堵墙下、某块地头,凡有人群的地方就能上演。开春,病见好转的叔叔和大伙一块去西坡翻地,休息的时候,一双双亮亮的眸子聚到叔叔身上,猴四充当急先锋,上前诱着叔叔讲他一个人走山路、煤车歪进沟里的经过。叔叔闷着头不说,猴四就代叔叔说,一边说还一边表演,说到车子歪倒时做出一个身子倾斜胳膊一抖的动作。当时正推广一种叫三九一一的农药,鸡鸭吃了它拌的种子,登时翅膀打颤、瘫倒,这与猴四的动作有点相似,于是歪煤车又演变为小鸡吃了农药,死前扑棱翅膀,猴四总是匍匐在地浑身哆嗦不止。近前的人就乐得前仰后合,纳鞋底的女人搁下锥子凑过来,下“六周”的男人也不走棋了。戏耍一个痴人是多么快活的事,人们兴奋极了,一兴奋脑子更好使,嘴皮子更溜,戏耍又出了新招、花样。一时间这成了最受欢迎的“节目”,人们百看不厌。说也奇怪,叔叔再犯病真就像猴四表演的样子,做小鸡被药死状,嘴里叫着“小鸡没钱住店,小鸡没东西吃”, 骨碌倒在地上。
猴四们的恶作剧传到了爷爷的耳朵里,爷爷住在杏花河岸边的茅屋里,看守着生产队的菜园子。这日,大热黄天,男劳力在东洼锄高粱,锄了一个来回,汗如淋雨地钻出青纱帐,爷爷已提着一篮子白皮甜瓜等在地头。他分给每人一只甜瓜,猴四得了只最大的。爷爷赔着笑脸央求大家别再耍叔叔玩。白皮甜瓜那个脆、那个香呀,干渴极了的汉子们大口吞食。爷爷通融生产队长,以扣5个工日工分换的这篮子甜瓜,被他们吃下去就化作尿排掉了——猴四们在爷爷面前不住地点头,爷爷一走他们就管不住自己,又开始戏耍,像上了烟瘾的大烟鬼。
起初,叔叔的病还属轻微的精神障碍,可在家调理好了,出去经猴四们一逗弄,不过十天半月又反复。越犯越勤,越犯越重。而这时再犯病就不那么好玩了,不再表演小鸡扑棱翅膀的“节目”供人们娱乐,而是暴戾恣睢,穷凶极恶,见人不论男女老少就破口大骂,追着打。爷爷已请不来贾半仙——贾半仙的降妖术在叔叔这里已经不灵(有长者说叔叔是狐仙附体),只好大把地给他服镇静、安眠药,促其卧床昏睡。但一看不住,他又窜到街上挑起事端。他成了众人眼里的一个恶魔,人们在寻找惩治这个恶魔的良策。有一次他出门碰上了王邪子,王邪子邪横冷硬,是出了名的刺儿头,到他头上动土岂不是自讨苦吃?叔叔竟好端端地就骂王邪子如何和村东张寡妇在玉米地里偷情——不知是真是假——王邪子也不恼怒,笑嘻嘻地绕到他身后,冷不防把他扳倒,顺手抓起地上的驴粪蛋子往他嘴里填,填了一个还要填第二个。要不是我父亲赶来,王邪子还不饶过叔叔。
我记忆中叔叔却从未对我凶恶过,每次见了他,我远远地喊一声“叔叔”,他轻声答应着,伸出手,好像要抚摸抚摸我,但我不敢靠近他,慌忙逃开。他站在原地,眼神先是乞求,后是失望,渐渐暗下去。他恢复了一个长辈的慈爱的形象,这才是他。
在家徒四壁的叔叔家,那辆小推车好像是惟一一件值钱的家什,那是爷爷伐了门口的老槐树,花一袋高粱米作工钱,请远近闻名的于木匠打制的,两三年了,丝丝缕缕的槐木香气还顺着好看的木纹往外散发;车盘重实、坚固,就是载一车石头也不懈晃。叔叔很是喜欢,平时上坡都推着它,生产队分了南瓜、地瓜、苘麻杆,往车上一放,驾起就走。家什互相借用很平常,但这辆小推车却没有多少人能借出来,街坊都“臭”叔叔手紧。他生病后,谁愿意惹一个疯子?小推车竖在他家北屋窗下,被放了假打柴的我盯上,我趁叔叔昏睡,壮起胆,蹑手蹑脚去“偷”车子,屡屡得逞。可是有回我把车子放下,刚要推走,却发现叔叔正趴在窗台上看,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叔叔并不是不明白“偷车贼”是我,而是默许我用他的心爱之物,病得疯魔的他心底还未泯灭亲情啊!
治了差不多一年光景,叔叔不再追着打人骂人了,又到生产队干活。农忙时节,队里正缺人手,但队长却已不拿他当“好人”看待,不分配他播种、剜苗,就连施肥也不让他做,而派他跟着王邪子拉垫圈土,说是照顾他。王邪子赶牲口,他做帮手。这个差事在农村多是给那类缺心眼、只会卖苦力的人留着的。是意识到这里面的歧视?或是记着上次王邪子填驴粪蛋子的仇?叔叔不接受,可爷爷满意,无奈叔叔只好屈从。王邪子在高高的土堰下勒住马,就提着红缨鞭优哉游哉地朝不远处的大队机房走去,讨杯水喝,跟磨面的女人们“磨磨牙”,兜一圈儿,从不摸锨的他,回来却不是嫌叔叔装得太满,压垮了他的马,就是怨装少了,回村不好看。咧咧歪歪一嘴粗话,手里的鞭子乱甩乱抽。那牛皮鞭梢抽碎了树叶,鞭影却晃在叔叔心上。叔叔也曾向队长告王邪子的状,可队长怎会理睬?一个有精神病病史的人,无论哪方面都处于弱势,叔叔不是王邪子的对手,最终还得任他摆布。但这次他的病没有“爆发”,而是更深地沉默下去,终日一言不发,只知道装车卸车,活脱儿是一架刨土的机器。甚至拉着土回饲养棚时也不坐王邪子的车,一个人形影相吊地落在车后,很像是一匹被王邪子驯服、拴在车帮上的牲口。
整个村子里,谁也不再注意他,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
就在人们忘记了那个乱跳乱咬的恶魔的时候,家人却发现叔叔两眼变得呆直,听不懂他们的话。婶子恐慌不安,她预感到叔叔的“老实”比那乱跳乱咬可怕多了,跑去找队长,从王邪子那里要回叔叔。
在平原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穷苦的庄稼人有几个生了病去住医院,有几个能气定心闲地在医院里养病?何况叔叔这样的家境。婶子和堂弟没有送叔叔进精神病院,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把他锁在家里,而是为他准备了一把镰刀,一条绳子,把他“放”到坡里去割草,晒干草冬天喂牛——只有这个差事对他是合适的了。生长万物的平原胸怀博大而又宽厚仁慈,它接纳一切人,慷慨馈赠于你。叔叔消失在平原深处,无声无息,出来时背上多了一大捆草(不能用小推车,担心他丢掉)。他打的草捆特别大,瘦小、羸弱不堪的他被压在下面,你看不见他的身子,只能看见两条弯曲、蹒跚的腿——那是草捆的腿,不属于他——巨大的长腿的草捆从大道上拐入胡同,摩擦着两边的墙壁,缓缓移动,直到挪到他家门口,撂在地上,露出一头粘着草叶的蓬乱头发,一张满是汗垢的脸,才还原为我的叔叔。
叔叔天天割草、晒草,他门前有一块“凸”字形的空地,上面摊着厚厚的草在晒。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婶子咋呼他去翻一翻,翻完他还拄着木叉发愣,不往墙荫里躲。调皮的孩子围着他打闹,把草扬飞,他仰着脸,眯起眼,一根一根地接住飘落的草,团团转,路过的大人视而不见或者瞅着乐。打闹声影响了我午休,我撵走这帮孩子,扶他回家,他并不情愿,怔怔地看我。傍晚他又背回一捆鲜草,晒干的草便垛在墙根儿。一捆鲜草一晒剩下很轻的一掐,水分都蒸发到空气中,叔叔大把抛洒的血汗亦如此。但日积月累,到冬天,这里堆起一个用黄泥封顶的草垛,叔叔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后来,我到外面读大学,留城工作,很少回来,偶尔从老家路过,下车后,我一眼就望见叔叔门前的干草垛,看见它孤苦零丁,在寒风中瑟缩着。我不由自主地止步,注视着这一年比一年矮小的干草垛,就像见到我越来越年老、干瘦、萎缩的叔叔。
来去匆匆,在家待不了一支烟的工夫,也顾不上去看望叔叔——这理由堂而皇之,其实是,我——他的侄儿,竟也把他看做一个精神病病人,对他,对这个残缺的生命没有应有的敬重。不是吗?我在外面从来没说过我有叔叔,我曾因为有这样一个叔叔感到耻辱。如果他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会怎么样?我想保不准我会到处炫耀;退一步讲,若他是一个普普通通但却健全的人,我的时间恐怕也不能这么“宝贵”。
我没有走过那个干草垛,走到叔叔面前,这成为一段疼痛、愧疚的距离,是什么在一点一点将它抻开、抻长?
“你叔叔后来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刮倒,他背着草从塘坝上走,摔下来,抬回家,正砍玉米,没人管他,瘫在床上一个多月,就……”坐在我对面,一直不说话的父亲开了口,原来他一晚上也在想叔叔,“唉,你叔叔这一辈子……”他重重地叹口气。
次日,我到叔叔家去,我再见不到叔叔,他门前今年的干草垛还在,但小得像一个坟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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