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在短篇小说创作上最是让人瞩目。她的小说常以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为表现对象,通过对平凡的日常事物的描写,来揭示人物的心灵世界,并借助人物心灵深处的触动传达具有时代特征的情绪和情感。
作家的新作《告别语》(刊载于《芳草》2011年第5期)叙述的故事虽小,编织得却很精心。故事由朱丽从中原小城逃婚到北京的舅舅家开始,顺着两条平行而交错的叙述轨道展开。躲在舅舅别墅里的朱丽注意到邻居院子里的大人们常常提醒一个叫小宝的小男孩跟客人说“再见”,小男孩却始终不合作。随着时间的流逝,邻居家的客人来来往往,终于有一天,朱丽听见小宝对一个来做客的小朋友说“再见”了。他不仅说了“再见”,而且还拖着嗓子,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地说“再见”。从对客人毫不在意、一心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到向客人打招呼、说“再见”,这意味着一个孩子迈出了走向成人社会、走向外部世界的步伐。这是一个人向世界打开的一扇窗,也是世界向人的主体意识的敞开,从此时起,人才真正把他人看成客体,看成自己的对象世界。
正是由于瞬间的顿悟,朱丽才猛然意识到过去的来往中她自己对舅舅、舅妈连一句多余的客气话都没有说过,不是因为不懂客气,也不是因为不擅言辞,而是因为自己没有把舅舅视为平等的客体来尊重和对待。同样,自己从婚礼上不辞而别,也没有把父母、朋友、同事看成平等的存在。外部的世界既与自己对立,是自己的客体,又与自己统一,因为没有这个世界,作为主体的朱丽自己便无法存在。朱丽通过对一个孩子成长变化的偶然发现,由此反省到自己与社会的交往,从而醒悟到自己并不比一个孩子更成熟,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可能还是一个孩子。在明白这一点之后,朱丽决定打开手机,要与外界联系。一个从婚礼上逃出来的、对亲人对朋友毫不在乎的女孩,一个从来只有自己的世界的女孩,看到了自己以外的、与自己相对相依的世界,她真正开始成熟了。这是《告别语》想要与读者分享的深意。
《告别语》依旧保持了作家一贯的艺术追求。比如含蓄,作品在写到朱丽突然听见小宝说“再见”之后叙述道:“朱丽退后一步,让窗帘挡住自己,犹如挡住了某种冲动。”短短的一句话,把朱丽的猛然醒悟形象地表现出来,并暗示了朱丽的“冲动”——“是不是应该把关掉了那么多天的手机打开呢”。“继而想到,她应该先找舅舅借一个手机充电器”,小说写到“手机充电器”便戛然而止,把朱丽真正的醒悟及其即将要做的事情,留给读者去想象和思考。再比如,语言的清新、隽永、秀丽,以及由之营造出来的一种从容的节奏和韵律,“朱丽常在这时闭眼假寐,有时真的睡着了;有时,邻居一些喧闹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异常清晰,如响在耳边,这让她意识到,敢情声音是向上走的”,“一连许多天,邻居的院子总是很热闹。……一忽儿客人来了,一忽儿客人走了,那句她已经熟悉了的大人的提醒句源源不断飘进窗口落入房间……然后照例是短暂的安静,家人和客人等待小宝的发言……照例是令人尴尬的沉默。直到客人离去”。用这种诗意的语言叙述都市现代生活,把现代人和现代世界的躁动和焦虑降低到细无声的静流般的状态,是铁凝叙事的独特策略。
应该说,作家过去的短篇创作证明了作家感受和把握现实世界的能力,而《告别语》呈现的是作家进一步对人的交往模式的思考和表达。作家从人的交往活动模式进入人的生活世界,这是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视角。当代世界变化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对每个人的生活都产生着巨大的影响,也对每个人处理与世界交往的方式带来巨大的挑战。很多当代性的问题,从精神到情感问题,往往折射出当代人的心理和精神的不成熟,《告别语》中的朱丽只是面对困境的无数当代人中的一个代表。小说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审视当代问题,由此提供更多的解决问题的可能性,为当代人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和支撑。正因如此,《告别语》的尝试,对作家对读者都有值得重视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