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距萧红诞生恰好一百周年。
在中国这块为她所深爱着的土地上,萧红仅仅生活了三十一个年头。在短暂的一生中,为了追求爱与自由,这位年轻女性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抛弃了早经布置的可能的安逸地位,告别了世俗的幸福而选择流亡的道路。在那里,她和广大底层的人们一起经历了各种不幸和痛苦,终至于为黑暗所吞噬。对于命运所加于她的一切,她坦然接受,又起而作不屈的反抗。她以文学的最富于个人性的形式表达作为弱势者的立场,在悲悯和抚慰同类的同时,控告社会的不公。十年间,她在贫困、疾病和辗转流徙中写下一百多万字的作品;其中,《生死场》、《呼兰河传》突出地表现了一个文学天才的创造力,在展开的生活和斗争的无比真实的图景中,闪耀着伟大的人性艺术的光辉。
常常以“自由主义”相标榜的精英批评家,在萧红的作品面前,显示出惊人的无知和傲慢。被中国新一代文科教授奉为圭臬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洋洋几十万言,仅用寥寥数语就把萧红给解决了。几十年来,正统的文学教科书虽然给了萧红一个“左翼作家”、“抗战作家”的头衔,但是,它们重视的是群众集体,却轻视了作者个人;聚焦于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的主题,却忽略了人性的内面世界。萧红作品的多义性和丰富性,于是长期被遮蔽在学术的阴影之中。
需要反教条主义的阅读。教条主义不但产生于意识形态灌输,某种强制式服从,而且来自迷信,甘愿接受所谓“权威”的引领。阅读萧红,必须先行去除所有这些眼罩。“弱势文学”的阅读者,如果不能回到弱势者的立场,不能接近被压迫、被损害的心灵,根本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理解。除此之外,对于萧红的作品,倘要细读,还需了解流亡者萧红和写作者萧红的关系,质而言之,就是实际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我们知道,萧红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她为我们叙述了许多发生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乡村的故事,描写了许多受难的人们;假如能够了解萧红的个人经历、人际关系和生活场景,无疑将有助于我们倾听她唱给中国大地的哀歌。同时,萧红又是一个勇于自我表现的、内倾的作家,一个天生的先锋派,她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带有自叙传的性质,都留有她的影子,且为她不安分的情感所支配,所以,了解真实生活中的萧红,是解读萧红作品所不可或缺的。
章海宁先生主编的《萧红印象丛书》,正好为我们提供了这种阅读的必需,不仅仅是纪念萧红百年诞辰的一份纪念品而已。
由于文界的实质性的轻忽,研究萧红的文章不是很多,回忆录一样性质的文字也相当零散。这套丛书,可以说是集大成者。丛书共六卷,仅文字就有四卷,以编选的眼光看,各卷内容或有重叠的地方,但是脉络是清楚的。首卷为“记忆”,次卷为“研究”,三卷为“序跋”,四卷为“故家”,其余两卷为影像、书衣之属;人与书,则是贯穿丛书的两条线索。“人”,是对于萧红个人的忆述。叙述者有同时代人,也有晚生的作家;有萧红的情人、亲属、朋友、同学,不同的眼光看同一个人,层次感和丰富性就显现出来了。收入当代作家的追忆,可以看出萧红的影响力;扩大一点说,还可以从中辨识某种文学精神的谱系。至于“书”,即文本研究,其中若干带有比较文学性质的文字不乏创见,对《生死场》的解读亦颇具新意。此外,关于萧红研究在国外的综述,很可以开拓我们的眼界。丛书收录的文字,有一些散落已久,如孙陵等人的记述;特别是萧红早年同学的回忆,可谓吉光片羽,值得珍视。
可观察,可想像,可思考。把所有这些文字和图像合起来,结合萧红文集,就构成了萧红完整的形象。其实,《丛书》的价值并不只此,我们还可以从中看到萧红之外的文坛人物的影像,寻绎他们之间的关系;通过两代人的比较,了解中国现代文化和文学的变迁。
主编章海宁先生到香港搜集萧红遗稿,路经广州时,和我有过一次晤谈;此前,为编辑《萧红全集》还曾通过几回电话。我知道,他一直在研究萧红文集的版本,功夫的扎实、细致自不必说,最使我感动的是他话间流露出来的对萧红的一份深情。关于学术,我从来反对所谓的“价值中立”,尤其在人文科学、文化艺术的范围之内。章先生热爱萧红,所以有此持续的研究,我以为这是有别于一般的学者的。
今天,很高兴看到《萧红印象丛书》煌煌数卷行将面世。章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工作。在此,希望读者凭借这样一套书,犹如凭借一张可靠的地图,去寻找萧红,寻找自由的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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