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的时候，新中国成立也不过七八年，古城的轮廓尚在，可说是雄风犹存。莱州城扩建于明朝初年，是政府为主、百姓集资共建的，为了抵御倭寇，军民同心把这座城建得既雄伟壮丽又坚固结实，获得了“铁打的莱州”的口碑。在我的记忆里，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城墙已被挖得七零八落，很像个破牙漏口的老太太了，被剥去砖的地方，能看到一层层夯得很实的黄土。方园9华里的护城河却还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河中的芦苇、蒲子欢快地疯长着，河水干净又清亮，微风吹过，荡起层层涟漪，充满了诗意。每逢雨后，河里的青蛙便吵成一片，那不止不休的劲头，真是能吵翻了天。

　　古城有四个门，南门到北门大约有4华里，构成了一条主街。东门到西门要短一点，也接近4华里，同样构成了一条主街。两条主街在城中心交会，形成了十字路口，俗名就叫大十字口。它的北边不远处就是高高的鼓楼。就在这两条主街上建有73座汉白玉石牌坊，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堪称天下奇观。特别是南北向的这条主街上的牌坊特别密，差不多隔十几米就有一座，这些牌坊有3个门洞的，有5个门洞的，不管是3门洞还是5门洞，它们中间的那个洞都是最高和最宽的，我曾看到两辆解放车对开穿过。这些门洞逐次地排列着，贯通在一起，远远看去并没有空隙，就像是一条长长的胡同，显得宁静、雅致、深邃，神秘又引人遐想。牌坊下边是一条赫色的大理条石辅成的路，路的宽度和牌坊主门洞宽度完全一致，两边是宽宽的石牙子。这条路是张宗昌当山东省督军时为家乡修建的，一块石头时价是一块现大洋，那在当时也是十分昂贵的，这也算是他富贵不忘桑梓吧。

　　我的家就在南护城河外，走三二十步便到南城门的吊桥，吊桥最早是木制的，平日是放下的，可以自由通行，战时则拉起来，一条深深的护城河将敌人阻挡在外边。后来进入热兵器时代，吊桥已失去了当年的作用，已经改成了石砌拱桥，两边是高高的铁栏杆。我小的时候是个老实孩子，并不到处乱跑，但我喜欢的一件事情就是站在吊桥上倚着栏杆，向北看那些牌坊，不，严格地说那时并不知牌坊为何物，真正吸引我的是密密的牌坊下形成的那条长长的胡同。这虽然不是一条真正的胡同，它不过是许多牌坊用自己的身形构画出的一个轮廓。但我却觉得这条胡同比我们村里的胡同宽大得多，气派得多，也长得多。我几次想走进去，但都没有这个胆量。

　　第一个领我走进这条胡同的是我的大爷爷，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中等微胖的身材，方方的脸庞，黑红的面孔上留着浅浅的胡子，说话、办事、走路都是有板有眼又不紧不慢的样子。他会画画，会扎灯，能弹琴，又喜养花养鸟，常常点着煤油灯一个人在楚界汉河边鏖战。他是看着牌坊长大的，对于牌坊的点点滴滴无不了如指掌。

　　在大爷爷的指点和熏陶下，我真是打心眼里爱上了这些石牌坊。它们的造型气势非凡却又姿态各异。无论是坊上或柱上的题字都是当时名人题写的，或苍劲古拙，或端庄雄厚，或清秀挺健，风格不一。这些牌坊是我最早的启蒙识字板，大爷爷常常用拐棍指点着让我认字，什么“东莱三凤”、“解元进士”、“四世三台”等等，都是从那里学来的。

　　真正让我喜欢的是牌坊上的那些浮雕，除去那刻字部分，额坊、花板与柱座、抱柱上都刻有动物花卉，有狮子、蝙蝠、番莲、莲花、牡丹几何图案等，在柱座、抱柱、坊顶等地方还刻有云纹、几何纹等象征祥瑞、吉庆、富贵、荣华的图案。我常常在这些雕刻前久久站立，那用洁白如玉的大理石雕成的仙鹤、喜鹊展翅欲飞，梅花鹿似在跑动，那朵朵的荷花、梅花，仿佛能嗅到它们的暗香。还有一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有骑马戴花的，有骑马进城的，有两军交战的，我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向大爷爷讨教，原来有一个图案就有一个典故，其中有：“状元郎御街显荣”、“双狮滚绣球”、“太师少师”、“一品清廉”、“一路连科”、“万福流云”、“鹿鹤同春”等等。我们祖孙俩常常是讲的津津乐道，听的津津有味，那优美典雅生动的艺术造型，富于哲理、寓意美好的内容，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并成为心中永久的记忆，石牌坊是让我认识美的第一个图画本。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爷爷对每座牌坊给我的讲述也更多更深入了。原来每座牌坊都是一本故事书，每座牌坊都是一个家族、一个人的奋斗史，是一个家族、一个人的英雄榜、光荣榜、表彰榜。它在无声地提醒和激励着当地的学子和百姓努力向前。

　　一个风清日丽的上午，大爷爷要带我去看看莱州城里的当年树起的第一座牌坊。那是景泰二年(1451)，城里人毛敏千辛万苦考中举人，便想在城东门里建牌坊。既是为纪念父亲对自己的栽培，光耀门第，也有激励自己和后辈努力向前的意思。他冲破当时的重重阻碍，最终建起了牌坊。毛敏立的牌坊对全家人影响巨大，后辈个个奋发向上。他的儿子毛纪在成化二十二年(1486)乡试获第一(解元)，二十三年(1487)考中进士，后来官至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而毛纪的四个儿子也全部做了高官。人们从中看到了树立牌坊的激励作用，自此为始，有了功名便立牌坊在当地蔚成风气。据记载，明清两朝掖县一地有97人考中进士，在全国遥遥领先。

　　在我开始读书后，我更打心眼里爱上了这些牌坊，因为每天上学我都要从这条牌坊组成的胡同下走过，渐渐地我明白了：这是一条艺术的长廊，每一座牌坊都是一座艺术的宝库；这还是一片名人的星空，每座牌坊都是名人闪闪发亮的眼睛，让人心明眼亮；这更是一条真正的历史隧道，摸着一块块石头，就会真实地感受到一片片历史的风云。

　　1956年的春天，我上学必经的那条长长的牌坊胡同中，突然拉上了一条粗粗的绳子，一切行人车辆都不许通过。绳子旁是一干嘈嘈杂杂的人，询问原因，说是要砸牌坊了。怕误了上学，我急忙绕道而行。傍晚，我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大爷爷，他先是一惊，紧接着就拿起拐杖，拉上我就向城里走去。绳子已经撤掉了，高大的牌坊已被砸得人仰马翻，横七竖八地躺在大道上，断开的石头露着白森森的茬口，零零碎碎的石碴遍地都是。“为什么要砸掉这些牌坊？”我急切地问。他没有回答。当我再问他时，他闭上了眼睛，摇了摇满是白发的头。当我再喊他时，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夕阳中，我看到两行老泪正在慢慢流下，那个晚上他再没有说话，也没有吃饭。

　　后来知道，是当时的县房管会花100元钱雇了城关镇五个庄的建筑队拆除的，要用这些石头来建红旗会堂。这种拉绳子的事接连发生，牌坊一座座应声落地。慢慢的，这条由牌坊组成的胡同不再连贯，它变成一段一段的了。远看就像是农村的草房顶上破了一个一个的大洞，透进了阳光。也像是满地茁壮的庄稼，忽然遭遇了一场台风，被刮得七零八落。

　　在我大爷爷去世前，莱州城里还保留着4座牌坊，那座最高大、雕刻最华丽的“三世天卿坊”也还作为文物保留着。人们还能从它遍刻的卷云纹浮雕装饰图案中找到祥瑞，还能从造型雄壮威猛的高浮雕双狮滚绣球装饰图案中寻出欢乐，也还能从双鹿奔跑、神采飞动的体态中看到希望。

　　1966年春末，在高音喇叭的叫喊声中，在花花绿绿的传单飞散中，耸立了几百年的牌坊成了被攻击的目标，有的人在上面贴上了砸烂封、资、修的大标语，有的人围在牌坊前召开声讨会。在一个阳光强烈的中午，城里拥来了一群风风火火的人，他们个个手里拿着锤子或斧头，在口号和锣鼓声中，争先恐后地动手砸去牌坊上的浮雕，大街上顿时响起了一片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大家不怕石碴飞溅，奋不顾身地冲向前去，为了表达革命的热情，凡是翘脚能够着的地方，浮雕都砸光了。莱州城里开始不断响起大石块落地的声音，那声音好响，像是大炮在轰鸣。那声音又好尖，传到耳中，就像是刀子捅在心上。

　　我站在一片碎石间，阵阵风吹过来，没有了那条胡同的街道显得异常空旷，空旷得让人发虚，好在大爷爷已驾鹤西去，否则一定会急得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了吧。

　　忽然，眼前一亮，我发现一块碎石上有一只完整的蝙蝠雕刻图案，我抢前一步，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又轻轻地贴在了胸前，我一直把它保存在身边，每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大爷爷带我走过那条胡同时的美好时光，就会想起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更会想到那一个个催人奋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