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鲁迅稍有了解的人,尤其了解他在书法创作、碑帖鉴赏、版画收藏领域有不凡造诣的人,对《北平笺谱》不会陌生。鲁迅致郑振铎的书信,多次提及《北平笺谱》,述及笺纸知识——
“……《北平笺谱》如此迅速的成为‘新董’,真为始料所不及······”
“……(《北平笺谱》)预告中似应删去数语(稿中以红笔作记),此稿已加入个人之见,另录附奉,乞酌定为荷……”
“……这一月来,我的投稿已被封锁,即无聊之文字,亦在禁忌中,时代进步,讳忌亦随而进步,虽‘伪自由’,亦已不准,但,《北平笺谱》序或尚不至‘抽毁’如钱谦益之作欤……《仿(访)笺杂记》是极有趣的故事,可以印入谱中。第二次印《笺谱》,如有人接办,则为纸店开一利源,亦非无益,盖草创不易,一创成,则被人亦可踵行也。”
鲁迅提及的《访笺杂记》为郑振铎所作,是《北平笺谱》的后记。此文详细叙述了郑振铎受鲁迅所托,在北京收集笺纸,并联系印制笺谱的事情。语言质朴,细节丰富,行文简练,鲁迅与郑振铎爱惜笺纸之情跃然纸上。
读了《访笺杂记》,我才知道笺纸的学问非同寻常,看了《北平笺谱》,方晓得笺纸上的手书才能称为艺术了。
《北平笺谱》由鲁迅、郑振铎合编,沈尹默题写书名,收有332幅笺纸,已成为“古董”,更成为文人优美的记忆。
鲁迅、郑振铎文章、学问,名噪天下。他们擅写手札,也喜欢研究手札。尽管,鲁迅的时代,写手札亦不合时宜,但,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深远记忆,不会与手札暨书房清玩截然分裂。在人们津津乐道“新时代”、“新思想”时,有着真正“新时代”视野和“新思想”的鲁迅与郑振铎,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历史阶段,编织了一个文人的美梦——《北平笺谱》。
笺纸何为?顾名思义,就是信笺,是手札的载体。文人有不同的喜好,有不同的审美追求。他们常常根据不同的审美追求,制作与自己情趣相符合的笺纸,于此书就人生感慨,陈述杂事俗情,抒发文思心曲,便有了文化的蕴藉、历史的沧桑。鲁迅的手札就写在这样的笺纸上,那通致徐梵澄(诗荃)玄妙、清劲的手札,道出鲁迅对晚辈的挂念,也是鲁迅戮力书法的体现。
书法史中的经典名作,手札所占的比例是多少,我们没有统计,但,对书法艺术形成巨大影响的杰出书法作品,被我们津津乐道的书法佳构,庶几是文人名士的手札。
小小的笺纸,文明的驰骋。难怪鲁迅、郑振铎分出如此之多的精力,耐心打量着一张张图案别致的笺纸,颇有兴致地把他们结合起来。
手札成为书法史中的光彩篇章是有道理的。其一,写手札,往往是在一种松弛的状态下为之,语言表达,运腕书写,处于艺术创作中的最佳时期,自然有天赐佳句,神来之笔;其次,文人深知手札三味,以敬畏的心情挥毫,字里行间自有机锋;再者,手札蕴含真情实感。伟大的艺术,离不开这三点,手札恰恰具备。
令我扼腕长叹的是,手札被冷漠了,笺纸被遗忘了,深刻的鲁迅尽人皆知,他与郑振铎合编的《北平笺谱》却让人不得其解了。
当代作家的趣味越来越少了,对其他艺术门类的漠视,甚至是固步自封,导致当代作家文化修养的缺陋。当代书法越写越大了,对“视觉效果”的顶礼膜拜,对笔法、形式的过分敏感,导致当代书法创作“美术化”倾向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对书法艺术的判断遗忘了文化上的解读。
没有文化的作家,自然是浅薄的匠人,没有文化的书法,是空洞的技法;没有人格的文学和书法,是苍白的文学和书法。有些所谓的“巨制”,所谓的“鸿篇”,往往是一个浮躁社会的商业需求,仅仅是缺乏深刻文化思想和文化判断能力的无病呻吟。
回眸《北平笺谱》,我感受到书法艺术巨大的生命力量。在“假大空”肆虐的当下,我们如果焚香净手,以虔诚的心态欣赏这些笺谱,对当代书法自然会有自己清晰的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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