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不是用来复制日常生活或拉平生活的,作家完全可以在日常生活叙事中由最真实的困境出发,用深达灵魂核心的书写直抵存在之层面,去伪存真,呈现最深切的生存体验和日常生活的尊严,写出“可珍重的人世”,使日常生活向更丰富的可能性敞开 。
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说过:“日常生活是每个人的事。”个人乃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因此,对于既以人为表现对象,又以人为主体的文学而言,书写日常生活的叙事价值不言而喻。不过,考察现当代文学话语的发展变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20世纪主流文学叙述表现日常生活的着力点始终为“现代性冲动”、“现代性焦虑”这样话语所主宰,不以发掘日常生活的尊严、挖掘日常生活的价值和意义为目的。日常生活在文学表现的领域经历了由遮蔽、排斥、改写到敞开、显豁、释放的历程。
新时期以来,随着社会政治经济变革而来的世俗化进程的开启,随着文学对重归本位的积极实践和对“人”的重新发现、寻找,文学对日常生活的表现踏上了走向敞开的旅程。虽然这种“敞开”和“寻找”本身就具有充分的文学意义,但是日常生活叙事在“走向敞开”的过程中经历的变迁或体现的各种趋向背后也潜藏着值得反思的问题,这也表明关于日常生活的书写仍然有讨论的空间和阐释的必要。
被符号化的日常生活
早期新时期文学虽然相当多的作品以日常生活展开或切入,然而“意在言外”,对于日常生活的书写主要不从本体意义上开掘其中的尊严与价值,依然是抵达现代社会理想、表达集体性文化诉求的入口与通道。可以说,早期新时期文学中的日常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仍是被理念附身、被公共价值统摄的存在。
先锋文学力图从“怎样说”的“方法论”层面进行大胆的突破,以拨开笼罩于文学之上宏大叙事的迷雾。不过对技术与形式的迷恋又使得日常生活在叙述中被抽空了具体的生活内涵,更多地成为被借用的话语符号,形式的意义压倒生活意义。无论是被理念附身还是被符号化,日常生活自身的尊严与价值仍然是虚化的。
被欲望化的日常生活
当市场经济逻辑和世俗化精神进一步向文学领域渗透时,新写实文学、新生代小说乃至其他各类冠以“新”字的文学叙事,自觉以“小叙事”取代“大叙事”,不再执著于向日常生活追索“重大主题”,而是将叙述视点下移,把本体意义上的日常生活作为叙述的起点。日常生活不再需要依赖与宏大话语、社会理念的对位来获得意义。
这种重返“我们生活的世界”的位移,当然有破除以往日常生活叙事中的“盲视”,使日常生活这一领域得以敞开。不过这种释放的价值并不完美:在对日常生活的物质性、日常性与世俗性进行呈现和还原的过程中,日常生活蕴含精神性价值的可能被放逐到荒凉之地。文学叙事在摆脱了占据精神、理念的高地俯瞰、改造日常生活的叙事惯性后,便立刻向着“放空”精神性因素、沉溺于世俗性、物质性存在的方向一路飞奔。书写者以对世俗、日常的沉溺与逍遥的姿态抚平日常生活肌体上的精神凹凸。这种叙事姿态固然显示了在文本建构中拒绝将生活世界本质化、排斥理念对生活世界进行定义的意图,但同时也消解了流泻于日常生活中的诗性、放逐了自日常生活中生发的意义和尊严。
其中典型性的叙事姿态就是日常生活的诗性消解和将日常生活世界欲望化。新写实小说用“零度情感”将日常生活客观化地呈现为“吃喝拉撒睡”的物质性循环,而终止价值判断的叙事选择则切断了个体与生活世界之间的精神通道,只留下世俗化、物质化生存的入口。我们的生活从“豆腐馊了”开始,也从“排队买豆腐白菜”终结,它从本质上就可以概括为“存在与虚无”——在琐碎、凡庸中“活着”是“存在”,而任何由日常生活出发的价值追索都是“虚无”。这种以耗散意义的方式建构日常生活的合法性、对日常生活进行还原的叙事逻辑乃是回避精神世界对生活世界介入的可能,当然也就悬置了日常生活的尊严。
新生代小说以更加主动的姿态用“无意义”消解“意义”,比如热衷于描写鸡零狗碎,用淡化情节的方式记录生活;直冲冲地将日常生活欲望化,日常生活世界被描绘成欲望奔突、弥漫喧哗与骚动的现代浮世绘。对日常生活的理解都被尽可能诉诸于感官化的表达,被叙述的日常生活既不引向意义的深度,也缺乏历史的完整感,触目所见尽是散落满地的欲望碎片。更彻底、大胆的姿态是,在通过表现日常生活传递个人生活经验时,直接将日常生活叙事缩减为兜售“绝对隐私”,把日常生活世界铺陈为展示身体经验的秀场。日常生活里弥漫着肉体的气息、骚动的欲望、物质的渴念,但是没有办法遭遇任何精神启示和体会日常生活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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