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诺奖,我们本来也有很多关于莫言的话可以说。从这个意义上对我们当下的文学批评进行价值重估,我们会更痛切地认识到文学批评的缺席或失语。极而言之,甚至可以说没有哪位中国作家,真正从批评界那里得到足够的尊重和认真的对待。批评界缺少真正的专业精神,尤其缺少专业水准的阅读鉴赏和文本分析。
莫言得了诺奖,评奖者发布了颁奖词,称赞其“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紧接着就在中国刮起了一股“莫言旋风”,除了那些消费性、娱乐性的“莫言小炒”,诸如建故居、种高高粱、买燕尾服、学跳舞等等之外,在“第一时间”的文学批评秀当中,“魔幻现实主义”立刻成了烫嘴的词汇,批评家们纷纷发言撰文,解析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有哪些表现和特征,他是如何深受马尔克斯的影响,又与该马有哪些不同等等。其间虽也颇多抄来乃至辗转抄来的话语,但一般都不超过30%,符合“适度引用”的学术规范。正说得热闹,猛然间被兜头一盆冷水,有懂洋文的出来说,那个授奖词被误译了,人家用来表扬莫言的那个词(hallucinatory realism),应该译为“谵妄现实主义”,和三十年前用来表扬马尔克斯的(magic realism),根本不是同一个洋文。你说这不是故意跟咱们过不去吗?在中国,此前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莫言是“谵妄现实主义”作家。若是单用逻辑推论,这事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们把诺奖授予了一位从来没被中国人读懂的中国作家,要么就是他们自己没有读懂莫言。如果让我从这两者中选择一个,我还真是哪一个都不敢选,因为无论选哪个,结果都一样:获诺奖的莫言,和我们所谈论的莫言,不是同一个莫言。
刚读到那篇辨析误译的文章时,我的心真是猛地一沉。这让我们的当下文学批评的脸面往哪儿搁呀!要到过了若干天之后,那颗沉下去的心才渐渐浮起来。原来有惊无险。不仅那篇文章似乎并未引起多少注意,甚至仍有批评家不断在那儿谈论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只当根本没那回事儿。就因为这个,所以我想如果要因为莫言获诺奖而对中国的当下文学批评进行价值重估,首先就应该考虑到这种“我自岿然不动”的定力。倘要表述得更精当,或许我在保定时听到过的一首儿歌庶几近之:“谁谁脸皮厚,枪子儿打不透!”
我是个“自学成才”的业余批评家。首先是不懂洋文,初中里学的那点English根本当不得用,所有涉洋事务全靠汉译。其次,没有受过检索训练,也没有做卡片的习惯,所有涉及往事旧闻多半靠记忆。记得我还有一本小学生用的《袖珍英汉辞典》,就找出来查了查,只见hallucination 条下,释义只有“幻觉,错觉”,里面压根儿没有“魔”的义项;莫言获诺奖,中国是当成一件大事来处理的,怎么在发布人家的颁奖词时,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给译成了“魔幻现实主义”?又记得,稍后我是看见过这个颁奖词的英文版的,查了查,果然有,全文是“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这让我又做了一个逻辑推衍,导出了几种可能性。其一,一些批评家根本就没读过,或没读懂莫言的作品,直接信了那个误译,然后想跟着在“第一时间”就对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展开了洋洋洒洒的学术阐释。其二,虽然有怀疑,但从来没有查原文的习惯。其三,虽然看到了原文或英文,但和我一样不懂洋文,看了等于白看。
记得有一个洋人,说中国的文学作品全是垃圾,原因之一是中国的作家大多不懂洋文,因而受到不少中国的文学从业者的痛斥。我当时对这个问题所取的态度是一种典型的双重标准。之前的若干年,我当过几次“高评委”,和一个部门的人有过争论。这个部门隶属于当时的人事厅,它的全称我从来没弄明白过,只知道简称“职改办”,名义上的职能是对现行的职称评定制度进行改革,实际上的职能是按现行的制度掌管职称评定工作。有一度,他们每年都要对文学创作系列的高级职称免试外语提出异议,以至我多次力图向他们证明不懂洋文不仅不影响成为“二级作家”,也不影响成为“一级作家”。后来他们改了口,说如果免试外语,就应该考古文,但此后我已不再当“高评委”,没有我的事了,不过据我所知,好像到现在也还是既不考外语,也不考古文。话说回来,我自己的心里,却是认为不管是不懂外语还是不懂古文,虽然不影响当二级、一级作家,却非常影响当一个好作家。尤其是当我们的一些“著名作家”、“著名批评家”在用令人敬畏的口气,说到比如卡尔维诺的语言如何如何好,《我的名字叫红》 的语言多么多么精妙时,总想动问一下您指的是原文还是中译?
所以,到了今天,到了因诺奖颁奖词被误译而出现这种喜剧性的一幕时,是不是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批评家“免试外语”的问题了?或者换个说法,到了因为莫言获诺奖而对当下文学批评进行价值重估时,考虑到我们有不少(因为没做过统计,官方也没有公布过相关调查的数据,不敢贸然用“多数”,权且用“不少”)批评家还不读、或读不到、甚至不会读洋文,严重依赖译文,而译文又未必可靠,那么,虽然我们很有信心地念叨着世界如何越来越重视中国文学,或中国文学如何越来越重视仿洋,直至中国文学越来越融入世界文学,但是所有这些靠译文进行的涉洋研究,其学术价值有多少是靠得住的,又有多少是可疑的?
1980年代中前期,刚于1982年获得诺奖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以其为代表的南美魔幻现实主义风靡中国,成为许多中国的文学从业者、爱好者竞相推崇、仿效的对象,但是却很少有人关心magic 是什么意思。于是也有批评家不以为然,说这种东西不稀奇,中国早就有,《聊斋》、《西游记》都是这方面的经典。据说中国的文学从业者出访时,跟外国同行说起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下子就把对方说愣了,经反复沟通人家才明白,加西亚的那个“加”字,不能如普通话那样念成“jia”,须得如上海话那样念成“ga”,人家才能听明白。那时候还有一个同样被竞相推崇、仿效的苏联作家,叫艾特玛托夫。据说中国的文学从业者出访时,跟外国同行说起此人的《一日长于百年》怎么怎么好得不得了时,又把人家说愣了,等回过味来,这才对中国人的宽容大为称赞,夸我们对该艾的强烈反华竟毫不在意,结果又把我们的人说愣了。经反复沟通双方这才明白,中译的《一日长于百年》里,已经把该艾所有的反华言论删得干干净净。当然,现在的中国人,已经不再计较当年“苏修”的反华旧账了,可是也不再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艾特玛托夫了。
记得早在1980年代中期,也就是在《透明的红萝卜》发表之后不久,莫言自己就很明白地讲过他的写作与南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关系。受过检索训练的批评家,应该不难查到。可是我们现在却宁愿绕个大弯儿,请出莫言的大哥,由他老人家来告诉批评家们,“他连《百年孤独》都没完整读完一遍”,还说过“如果继续迷恋长翅膀老头儿坐着床单升天之类的诡异细节,我就死了”一类的话,以及莫言“是蒲松龄的粉丝,称蒲松龄为 ‘蒲爷爷’”等等。问题是,中国同样也从来没人说过蒲松龄是谵妄现实主义作家。据介绍,“谵妄现实主义”是一个大约在1970年代开始被批评家使用的新词,但那是在西方;中国的文学界虽然几乎把西方所有的现代的或时髦的或摩登的(这三个汉语词汇是同一个洋文 modern)的“主义”都引进了,却不知为什么独独遗漏了这个主义。对于中国人来说,它绝对是个新事物。实际上,把 hallucinatory 译为“谵妄”,中国人是否愿意接受,可能还是个问题,比如那位管大哥就宁愿用“‘幻觉、似幻觉的’意思”来表述诺奖的颁奖词。令人叫绝的是,洋人们把这个主义玩了四五十年,到底没玩出什么大名堂,偏偏在压根儿不知该主义为何物的中国,出了一个叫莫言的作家,一举因为该主义而拿下了诺贝尔文学奖。这种事,在我这个票友看来,只觉得透着一种邪门儿,个中原委,全等着专业人士来释疑解惑了。
勇挑重担的批评家不乏其人,提出的问题包括“莫言为什么会得诺奖”,也包括“诺奖为什么会授予莫言”。虽然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但都需要解决同一个麻烦:诺奖的评委们读到的是什么样的莫言作品。不解决这个麻烦,就解释不了那些评委们为何能从一个生活在不知其为何物的中国的作家的作品中,读出了 hallucinatory realism。记得媒体介绍过,评委们看到的译本(德文?),是欧洲人从美国人的英译本重译的,而美国人的翻译原则,可不是中国人信奉的“宁信而不顺”,倒是完全相反的宁顺而不信,近于按原来的大概意思重写一遍。又记得媒体还介绍过,前几年有一位美国的出版家来中国,捎带着也介绍了他们所出版的莫言作品的译本,说那译本几乎就是翻译家重新写过的,删掉了很多没用的废话,否则美国读者会指责出版社为什么要介绍一位不会写作的中国作家。我相信自己这些记忆不会有太大的偏差,更何况这些是否属实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得有足够好的英文或德文修养,和足够好的细心与耐心,去认真读一读英译或德译,再与中文原版仔细对照。据说hallucinatory realism并不是只要有幻觉、类幻觉就齐了。除了hallucinatory,还得realism,即还须“展示‘象征’和‘符号’两种力量(即政治秩序和受压抑的个人)之间的冲突和张力”。这种中文原版里没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英文和德文的译本中?
当然,对于中国的批评家来说,这肯定是一桩赔本赚吆喝的活儿。写篇论文所得的稿费,别说花费的那些时间和心血,弄不好甚至够不上买一个英译本的书价。所以,批评家们不愿意卖这种傻力气,我完全理解。但我又觉得,若要精明,就该精明到底,除了祝贺莫言得了一笔可观的奖金和预期更可观的版税,关于诺奖,就不要再说别的了。或者,您就受点委屈,干脆信了我的话:获诺奖的莫言,和我们所谈论的莫言,不是同一个莫言。
离开诺奖,我们本来也有很多关于莫言的话可以说。从这个意义上对我们当下的文学批评进行价值重估,我们会更痛切地认识到文学批评的缺席或失语。极而言之,甚至可以说没有哪位中国作家,真正从批评界那里得到足够的尊重和认真的对待。批评界缺少真正的专业精神,尤其缺少专业水准的阅读鉴赏和文本分析。作家和作品,往往只是批评家用来说事儿的由头。像莫言这种作家,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人很喜欢,有人很不喜欢,都不稀奇。说好说坏,都能说出不同的道理。最起码,无论如何,在现在的中国作家中,莫言是一位非常风格化的作家。先不说他是什么风格,也别急着拿什么“主义”来定义他的风格,你只说说他的这种“非常风格化”的特点是怎么来的,盐是打哪儿咸的,醋是打哪儿酸的,行不行?
又或者,您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什么叫“风格化”,只知道忙于在“第一时间”给甲作家的风格定义为A主义,给乙作家的风格定义为B主义?
再或者,既然瑞典的评委们发了话,咱们接下来的活儿,就是赶紧从莫言的作品里找出这样那样的例子,证明他确实是一位hallucinatory realism作家,并以此证明不是洋人误读了莫言,而是所有中国人从来没有读懂过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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