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现代性洪水般的无孔不入,一切要求似乎都是合理的,现代世界就逐渐从诗性转变为黑格尔所说的散文性。不再有宏大与辉煌,只有俗人没有英雄,只有艳歌没有诗歌,最终导致生活丧失了意义。
一方面,这种“散文时代”的美学氛围具有一种致命的空虚,它遮蔽了诗性、价值向度、独立精神,散文性的肉身在莱卡的加盟下华丽无垢;另外一方面,这种散文性其实具有一种大地气质。吊诡之处在于,大地总是缺乏诗性,缺乏诗性所需要的飘摇、反转、冲刺、异军突起和历险。也可以说,诗性是人们对大地的一种乌托邦设置;而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大地,就具有最本真的散文性,看似无心的天地造化,仔细留意,却发现出于某种安排。 让思想、情感随大地的颠簸而震荡,该归于大地的归于大地,改赋予羽翅的赋予羽翅,一面飞起来的大地与翅下的世界平行而居,相对而生。
从美学角度而言,散文性就是诗性的“反面”。所以我不同意为散文性注入大剂量的异质元素、企图彻底改变词性的“命名术”,尽管这一针对词语的策反行动目的是希望使之成为散文的律法。但这样做不但矮化了“诗性”本身,把诗性降低到诗歌的地域,问一问命名“诗性”为人类智慧斗拱的维科先生,估计他不会同意这种移花接木。
诗性以智慧整合、贯穿人类的文学形态。作为人类文学精神的共同原型,诗性概念属于本体论的范畴。回到诗性即是回到智慧,回到文学精神的本原。作为对感性与理性二元对立的超越努力,诗性是对于文学的本体论思考,在此意义上生发的诗性精神是指出乎原初的、抒发情感的元精神。
我认为,在现存汉语写作谱系下,诗性大于诗意,诗性高于诗格。诗性是诗、思、人的三位一体。这同样也是散文的应有之义。
海德格尔诗性本体论对人的基本看法是:人的本源性大于人的主体性,人向诗性本源的回归,就是从此在的主体性出发,对主体狭隘性的断然否弃,就是向此在之“在”的真理的敞开,就是从根本上肯定人的神圣性以及在澄明中恢复人的世界与大地的和解。在这样的诗思向度下,近十年来中国诗坛对“诗为何”和“诗人为何”的反复拷问,已被一些论者悄悄置换为“写作为何”的命名,即千方百计把写作的价值向度简化为技术层面的问题,这是游离于诗性之外的伪问题。
伽达默尔说过两段话,前者针对诗性的思维方式,后者讲诗性的生存方式——“诗的语言乃是以彻底清除一切熟悉的语词和说话方式为前提的。”“诗并不描述或有意指明一种存在物,而是为我们开辟神性和人类的世界,诗的陈述唯有当其并非描摹一种业已存在的现实性,并非在本质秩序中看见类的景象,而是在诗意感受的想象中介中表现一个新世界的新景象时,它才是思辨性的。”真正的散文更应有破“论”之体,对生命言说宛如松枝举雪,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真散文不但是以诗性的方式思维,而且是以诗性的方式生存。
互文性通常被用来指示两个或两个以上文本之间发生的互文关系。散文的互文性指把多个文本材料集用于一个文本,使其互相指涉,互相贡献意义,形成多元共生,使散文的意义在文本的延展过程中不断生成,合力实现一个主旨。
在我看来,互文性暗示了它是一种民主而趋向自由的文体。
互文性概念的提出者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曾提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即每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镜子,每一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以此构成文本过去、现在、将来的巨大开放体系和文学符号学的演变过程。
正如德里达认为的那样,文字的本质就是“延异”,而互文性的文体正是对终极历史意义达成的“拖延”,是一种在不断运动中发散的歧义文体。于是,在意义已经完全由文体差异构成的程度上,文本变化中的每个精心设计的语言场景,都可由另一语言场景的蛛丝马迹来予以标识,内在性受到外在性的影响,谜面受到另一个谜底的影响,建筑格局受到权力者指令的影响,它们既彼此说明,又互设陷阱。因此,理想的互文作品,其实是在寻找历史而打开的通往无限变化的、不稳定的历险之路。
我注意到近年有不少散文涉及“非虚构”。在此,尤其需要注意几个概念的挪移与嵌合。我以为,“报告文学”是那种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对现实予以二元对立取舍的写作。“纪实文学”是指去掉部分意识形态色彩之后,对非重大历史/事件的文学叙述。“私人写作”则是消费主义时代背景下,强调个人情欲观的写作——这与是否虚构无涉。“非虚构写作”不同于以上这些,它逐渐已经脱离了西语中小说之外文体的泛指,在当下汉语写作中,它暗示了一个向度:具有明确的个人独立价值向度前提下,通过对一段历史、事件的追踪检索考察而实现的个人化散文追求。
如果说“非虚构”变成了焦点,那一定是因为我们感觉到了对切入当下生活的迫切性。以田野考察为主、以案头历史资料考据为辅的这样一种散文写作,正在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关注。
我坚持认为,“人迹”却是其中的关键词。人迹于山,山势葱茏;人迹于水,烟波浩渺;人迹为那些清冷的历史建筑带来“回阳”的血色,爱恨情仇充溢在山河岁月,成就了散文家心目中最靠近真实的历史。
我能够理解海德格尔的用心:“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之上绝无尺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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