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执法粗暴问题一直广受关注。
合肥市100名高学历城管上岗前接受军训。
今年2月末,合肥各大官方网站上,出现一则招考公告,合肥市城管局公开招聘城管队员。经过初选,3000多人得到笔试机会,第一学历不够本科的被淘汰者悻悻而归。
最终,100名第一学历达到本科的幸运儿挤入了合肥市城管局的大门,其中包括11名硕士毕业生。他们的主要专业涉及法律、计算机、规划、广告美术、市政工程等。
今年7月,他们匆匆上路,赶往熙熙攘攘的街道、尘土飞扬的工地路口,开始了执法第一课。
高学历城管队员,也成了这座城市的焦点。他们的加入,能否缓和与执法对象间的紧张关系,为城市管理破题?社会迫不及待地发出了追问。
就业形势不同了,哪有资格挑肥拣瘦
100名高学历城管队员,开始活跃在合肥市40多个街道、乡镇执法一线,像一把细沙,一下子撒进了城市的每个毛孔。在合肥人气最旺的“合肥论坛”,网友们炸开了锅:
“不知道是时代进步了,还是知识贬值了?”
“让硕士研究生们做街头执勤的城管,无异于杀鸡用牛刀,是一种典型的人才浪费。”
“文凭不等于人品,硕士又怎么样,时间长了还能不变吗?社会的大染缸里,就是素质再好的人,没两天也被染色。”
直到现在,争论还没有画上休止符。不解也好,指责也罢,既然干起了城管工作,每个人都有一个说服自己和别人的理由。
包河区执法大队的钟洪良,制服穿得笔挺,上车执法前,不忘提醒同事戴上大檐帽。数月前,这位教育学硕士还“漂”在一家私营企业,为去留踌躇不定。
“这里毕竟是政府的一个部门,前景差不到哪里,很多人想来还来不了呢!”因为招考的起始学历限制,很多研究生时的同学都被挡在门外,小钟说起这个,好像心里安慰了许多。
“你没在电视上看到我们吗?我们现在成了被关注的焦点。”电话那头的毛娴静,对媒体一点也不陌生。一年前研究生毕业,她在一家购物频道谋得一个职位,那时的工作就是利用电视的手段,去展示日常消费品,然后通过物流,把它们送到用户手里。
“那时的工作就是卖东西,其实和超市的营业员一样”,她坦言,考虑了好久还是选择了这里,因为事业单位比较稳定。
巡街完毕的关秋红嗓子有点哑。对这位环境专业的硕士来说,现在工作的科技含量小了,可是责任变大了。如果小关懈怠一点,路段上就会冒出一两个卖盗版碟的小贩,有些大妈甚至会把衣服晾到主干道上。
“虽然累点,但以后还可以从事环境执法相关的工作,至少专业还能捡起来。”她对老本行还是一往情深。
合肥市城管局的一位工作人员毫不避讳地指出,有些毕业生是出于好奇,有的是随大流考了进来,但更多的是屈从就业压力,冲着一份稳定工作来的。
与其说是压力使然,不如视作主动应变。“先就业,再择业”已经成为象牙塔里的共识。在严峻的就业形势下,服务基层成为天之骄子们的“主流选择”。根据安徽省教育厅今年公布的数据,截至8月底,全省高校毕业生实现就业人数19万人,其中,11.8万人去了基层。
“扬州船娘招大学生、上海殡葬工招大学生,我们还有什么资格挑肥拣瘦?”一位刚入学的研究生倒是颇认同师姐毛娴静的选择。“现在的就业形势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如果还用过去的观念来找工作,是和自己过不去。”
“哪行哪业都有高学历,凭什么就拿我们说事?”一位女硕士城管队员有些郁闷。
起初以为是来搞管理的,没想到是来“收摊子”的
在大多数城市里,一名城管工作人员的日常工作就是“定岗”,就是采取原始的“人盯人战术”,阻止任何违反市容管理条例行为的发生。对于这批“用知识武装到牙齿”的新队员来说,枯燥的“定岗”工作,仅仅是城管生涯的开头。
随地吐痰、占道经营、违规摆摊设点、渣土车污染路面……这些看似琐碎的大事小事,只要是看在眼里,他们就得管。“真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一位新队员感慨。
“过去以为,我们来是搞管理的,开着车子,巡查一遍,没想到我们就是来‘收摊子’的。”法学硕士沈黎红说。
不过即使是“收摊子”这样看似简单的活儿,不少新队员发现做起来也并不简单。
3名初来乍到的新队员,在合肥望湖城小区劝导小摊贩时,对方愣是不给面子,丝毫不配合。3人束手无策,情急之下只好轮番上阵,差点磨破嘴皮子。太阳底下“相持”了个把小时。最后,小摊贩撤了,丢下一句话:“算你们牛,我服你们了。”
当地媒体对此作了报道后,引来不少议论。一名网友发帖说,这无疑是“大话西游中”唐僧的做法,执法效果达到了,可是效率却丢掉了。“高学历城管队员的基层工作能力或许还不如居委会大妈。他们所能起到的现实作用,除了为宣传增加些光鲜色彩,不可能再有其他更大更好的效果。”一位批评者如此认为。
不过,合肥城管局宣教处处长钱新并不责怪新队员的稚嫩,反而表示了赞赏。“年轻队员用自己的真诚,教育了当事人,也感动了旁观者,这是我们最大的收获。”钱新觉得,如此磨砺让他们终身受益。
这种“可爱的固执”,老队员们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底。记者在场时,他们总是退在新同事后面,偶尔也凑上来,把年轻人褒奖一番:“大学生沟通能力强,最重要的是有耐心,比我们强!”
田守峰的一言一行,就来自这种平和的心态。干了城管工作之后,小田家的镜子旁边多了四个字——“心平气和”,每天早上看了这四个字之后,小田才出门上班。“站在执法对象的角度,才能做好城管工作。”这是小田三个多月来的心得。
“首先必须让自己冷静,不要争执。其次不要总以为自己是对的,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多考虑一下。”小田所在的辖区大部分都是回迁户,和这些刚刚“洗脚上田”的大爷大妈打交道,没有点耐心不成。
“有的大妈有着土地情结,生怕楼间空地浪费了,非要种上菜。我就耐心地教育她,让她知道城里的生活方式,意识到社区环境的重要”;有的居民在主干道上卖点土特产,小田就把他们领到指定区域;有的居民把粪桶、鸡笼搁在过道里,小田就会挨个敲开们,嘱咐大家把东西放到别处。
“他们文明多了,一遍遍地讲政策,做工作,其实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小田辖区里的一位店老板笑着说。
居民刘大姐回忆,有一次看到这帮年轻人,顶着酷暑帮瓜农将车子推到小区指定地点销售,自己深受感动。
小田天天在小区里巡查,孩子们也和他混熟了,每次看到他和其他穿制服的同事,都会喊一声“警察叔叔好”,偶尔还顺带敬个礼。
这声不经意的错喊,让这个大小伙子百感交集:“和孩子们说话时,队员们都是尽量让自己和蔼一些,如果孩子在处理现场,尽量不让他们看到冲突的一面。”
眼光老辣的商户一眼就能把新城管队员“拎”出来
在基层执法期间,法学硕士沈黎红的工作就是沿着庐州大道,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巡查。每天面对的是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每天从零开始,重复着一句话。可是,前脚刚走,小贩跟着又回来了。小沈纳闷,这不是在做无用功吗?小沈很无奈,甚至有点绝望。
有一次,小沈在南京路上劝导流动摊贩,双方僵持起来,对方就是不撤摊,回头一看,几十名光着膀子的农民工兄弟围了上来,脸上写着不解甚至愤怒。小沈一下就懵了。“那一刻,空气中只剩下‘嗡嗡’的空响,我最想听到的就是‘皮卡车’的喇叭声,希望老队员们快点赶到。”
这一回,小沈是幸运的,队长及时赶到解了围。可某些时候,他们只能败下阵来。有些老队员委婉地道出了年轻人的不足:“还不熟悉工作环境和工作技巧,有时候心太软。”
法学专业出身的王文峰曾经看守一个工地的路口,有一次,一辆农用拖拉机正从眼皮底下开了出来。“已经是中午了,大家都没吃上饭,我觉得他们挺不容易的。”小王心疼这些农民工兄弟,就让驾驶员简单地清洗了一下轮胎,然后放行。“拖拉机一上路,我就后悔了,刚刚扫完的路面一下子被掉下来的泥土弄‘花’了。”正巧赶到的队长把小王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这还不说,大中午的,几个上了年纪的环卫工人重扫了一遍路面。
在这座城市里,新队员脸上的学生气,和鼻梁上的眼镜时刻都在提醒着别人,有些眼光老辣的商贩一眼便能把他们“拎”出来。“我们不是很怕他们,他们毕竟是刚来的。”一位饮食店的老板笑嘻嘻地说。
光凭着“可爱的固执”,和一副“菩萨心肠”,未必能让所有的执法对象都买账。跟随新队员的执法过程,记者发现,他们的一百句好话,往往顶不上老队员的一声吆喝。
“文明执法真的很难,那只是一种理想状态。”一位新队员忧心忡忡地表示,“这样下去,有一天我也会那么做。”
“不采取强制措施,解决不了问题。”一位老队员语气坚决地告诉新队员。“小商贩也分两种,有的是迫于生计,违规经营;有的却是欺行霸市,甚至和黑恶势力有关联。”这位老队员不留情面地指出:“新队员往往把所有人都想得很善良。”
“有些时候,问题的症结并不在我们身上,而与体制有关。”王文峰在执法中常常遭遇这样的尴尬——当他劝导别人不要在此经营时,对方反问,该在哪里经营?那一刻,小王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并不能代表规划部门的意见。
城市的发展需要整齐划一的市容,弱势群体的生存更需要一定的空间,这样的矛盾,不仅仅是提高执法水平就能解决的。“我们没有审批权、规划权,只有执法权,和小商小贩打交道最多的却是我们。”一位老队员无奈地说。
“新招的这批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通过总结几个月来的得与失,高学历城管队员们开始反思社会对于自身的真实诉求,以及自己对于社会的现实价值。
“每天早上看到干净的街道和整齐的店铺,就很欣慰。”王文峰坦言,没有城管的街道真是不敢想象。不过,为了这条街道的秩序,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小王只休息了三天。
上岗以来,沈黎红时常翻起第一天报到时写下的日记:“远远地看到一片蓝白相间的简易板房掩映在绿树丛中,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头顶国徽,身扛肩章竟然会栖居于如此简陋的办公环境里”。
有一段时间,小沈去区里送材料,每次路过检察院和法院门口,心里就特痒痒。“我也过了‘司考’,可是怎么就穿上这种颜色的制服?”小沈心里有些不甘心。
除了失落,还有委屈。对小贩们执行“暂扣”的时候,挨骂、挨打是家常便饭。法学硕士方辉在巡查一家“店外店”时,被店主冷不丁地咬了一口,胳膊上留下一圈牙印。
“受点皮肉之苦小意思,可是有些媒体不管三七二十一,板子最后都打在我们身上。”一位新队员对有些报道颇有意见,“城管打人是新闻,城管被人打就不是新闻了吗?”
城管工作的确是媒体的兴奋点,尤其是高学历城管队员。不过,他们的存在,不仅仅为了提供媒体的素材、饭后的谈资,更大的价值在于能否解决城市管理的难题。
“高学历城管,管用吗,真得需要研究生来巡街?”对此,合肥市城管局有着自己的考虑。
从2005年10月起,合肥城市管理领域实施相对集中的行政处罚权制度,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应运而生,管辖范围既包含原有的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又扩展到环保、工商、公安交通等相关领域。
权力扩大了,相应担子也变沉了。“比如慢车道违章停车的事情,现在交警不管,我们倒要管了。”截至目前,合肥这座200多万人口的城市,城管队员只有800人,一位老城管队员坦言,工作量骤增,人手紧张,新的管理课题层出不穷,他们有时束手无策。
“就拿户外广告牌来说,合肥的大街上个个都是‘木头木脑’,一线的队员不懂城市美学怎么来管理?”钱新坦言,目前城管队伍的人才结构该调整了。“这批新招的孩子,今后所起的作用会越来越明显,他们的前途不可限量。”
目前,11名硕士城管队员中,已有部分被抽调到机关工作,他们的专业开始发挥作用。法学硕士沈黎红在执法大队从事案卷整理工作;新闻学硕士毛娴静在区执法局从事宣传。
不过也有人“掉了队”,有人考上了其他单位的公务员。“现在是‘骑马找马’,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也会离开。”一位大学生城管非常坦白。
对于这种真实的念头,钱新并不十分反感。“我们需要注入的就是这种真实的血液。”他深信,能一直坚持到底的,就是他们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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