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谈起 |
作者:廖令鹏 文章来源:文学报 更新时间:2014-9-24 10:43: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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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认为对一个小说家而言,理解力比想象力更加重要,他还说情感与想象是通过理解来实现的,也就是说,想象是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广东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钟晓毅也认为,相对于想象力,拥有好的理解力才能创作好的小说,她举例说香港科幻小说家倪匡能通过对一枚贝壳的理解,创作出丰富多彩的海洋文学故事。 的确,理解力在小说创作中至关重要。小说家的理解力决定了作品的高度,缺乏深度理解力的小说始终是平庸的小说。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到:小说以其自己的言说方式和逻辑,一个接一个发现了存在的异质,它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小说是以虚构的语言发现暗藏在普遍世界的客观规律和道德准则。麦家建立在对人性充分理解的基础上,拓宽人性可能的空间,创作了《风声》与《风语》,如果缺乏对人性的这种深刻理解,它只能是一些怪异奇谈故事的叠加和投机取巧的逻辑侦察推理,是现代版的“福尔摩斯侦探故事”。反过来,阅读者的理解力也充当作品接力赛中的一根接力棒,理解力的深浅异同可能产生审美的偏差,如对《红楼梦》与《道德经》的理解不同,导致了种种不同的诠释结果。 想象力与浪漫主义思潮紧密联系,谈论浪漫主义就一定要谈到想象力。中国古代文学特别重视想象力,《文心雕龙》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至文乎!但是当代文学中,想象力受到压制与遗弃,浪漫主义处于十分尴尬境地。一方面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泛滥,另一方面,基于反映社会与生活、还原物质世界的需要,现实主义至今受到格外重视与推崇。另外,随着西方近当代小说经验与技巧的译介,福克纳简洁写作、卡佛的冷色调写作等被我国当代小说界尊崇,并且十分流行,浪漫主义退居主要阵地,想象力的光环逐渐褪色。在小说家开口福克纳、闭口卡佛的语境中,想象力在小说创作中的地位,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我并不赞成理解力与想象力之间非要拼个高下,更不苟同理解力比想象力重要。下面,就理解力与想象力的关系和文学创作中“四力”谈谈自己的看法。 具有想象力的理解力才是真正的理解力。 文学的丰富性是因为观看世界有无数角度,有无数作家通过不同的角度来观看,每人都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有时候小说的意义不在于发现的结果,而在于发现的方式。余华曾说自己在写《活着》的时候,写到福贵把有庆的尸体埋在树下时,他妻子还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当他站起来时看到月光下的小路通向县城,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叙述福贵看到这条小路时的感受,于是停下笔来,想了很久,后来终于找到盐的意象来叙述:月光照在小路上,像是撒满了盐。——余华作为故事的叙述者,首先自己本身对那种故事情节有独特的理解,但他想用一种既能传达又能超越这种理解力的叙述,显然,他的想象力让他成功了。 小说家的理解力,是融入多种经验的非理性感悟能力,这种感悟能力无关乎经验的渊源(经验的获得方式与内容),更无关乎本源的理性(微观的状态与逻辑)。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小说《河的第三条岸》,讲述的是生活在岸上的“我”与生活在“河”上的父亲两种生活状态的对峙,引发“河”与“岸”的思考。在客观世界里,河只存在此岸与彼岸,罗萨独特的理解力建立在想象力的基础上,构建了第三条岸:世俗生活中亲情和爱情即此岸与彼岸之外的一条岸。这条巧妙的“岸”,使这篇小说成为西方现代文学的经典。如果缺乏想象力,那么,罗萨充其量只是一个蹩脚的哲学家或者科学家,自然而然,小说也就成为说教的范本了。想象力是作家的源泉,是作家区别于哲学家与科学家的重要因素,多元化、多维度的精神世界依赖于作家的充满想象力的理解力。大师的作品总是为我们揭示这个世界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经典的小说无一不是充满丰富的想象力同时凸显独特理解力的小说。《红楼梦》对物的想象与对人的理解完美地融为一体,使小说还原了一个大观园,还原了一个时代的风貌。尤瑟纳尔的短篇小说《王佛历险记》通过童话式的想象,在生命、艺术、自然、社会等多种背景中,把艺术实现的关系艺术地呈现,这种呈现即是作者理解力的表现。中国文化中形象感知的整体世界与西方科学抽象的微观世界殊途同归,就是由于中国文化体系中具备有想象力的理解力。“一花一菩提,一沙一世界”,具有想象力的理解力才是真正的理解力。但具有想象力和理解力还不足以成就一名优秀的作家,一名优秀的作家,还应具备其他一些重要能力。 想象力、理解力之外,在文学创作中还应具备“表达力”与“生命力”,只有具备这四种力,文学创作才能够如鱼得水,才能登上艺术的高峰。 表达力就是表达的能力。“表达”既是张力很强的名词,也是内涵丰富的动词,表达能力包含的写什么和怎么写,是小说家永远都在思考的问题。上世纪八十年代伊始,中国作家从西方小说创作经验中学习怎么写,把各种表达方法都玩了个遍,结果到头来,写什么成为亟需解决的问题。表达力是一种综合、系统的能力,它包含故事情节,还包含叙事美学,甚至包含结构美学、政治美学等。书法中有力透纸背的笔力之说,在文学创作中,表达力就是追求力透字背,一字之内、一词之间,蕴藏无穷无尽的韵味。生命力就是生命的内涵,是一个小说家的生命观的体现,包括本体生命观和客体生命观。小说家的生活准则和价值评判体系对他的文学作品产生巨大的影响,如何确立自己和他人(包括小说中的人物)的生活准则与道德标准,是小说叙述伦理的前提。换句话说,作品的生命力是作者把自己的生命主体全心投入到作品中,我手写我心,没有任何功利考虑,和文字融为一体,进入如醉如痴的状态,从而升华,进入某种艺术境界。 理解力、想象力、表达力、生命力是小说创作中的四种基本力。 理解力是小说的骨骼基础,是小说的支撑力。如果小说对现实世界或者精神世界的理解力沦陷,那么,无论想象力再丰富,表达力再强劲,生命力再旺盛,小说始终立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打滚。 想象力是小说丰腴的肉体,故事之体的视觉、触觉、嗅觉等,作者的叙述通常需要借助想象力来传递与完善。缺乏想象力,小说就如同一具干尸。 表达力是小说的筋脉,是联络小说结构、情节、气息的内部组织。表达力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语言如同血液,语言的节奏如同脉搏,语言张力就是小说文本之外的意味。 生命力是小说的精神,是小说得以升华的关键。好比一个人的精神面貌,作者的生命力决定小说的生命力,文如其人,小说是作者的生命追求,许多大师一生都只创作一两部小说,而且都带有“自传”性质,是作者借助小说来实现另一个自己。读《红楼梦》,我们多了几分柔情;读《水浒传》,我们增了几分义气;读《边城》,我们平添几分揪心和酸楚;读《老人与海》,我们树立了几分硬汉子精神;读《人间喜剧》,我们读到了被史学家遗忘的巴黎风俗史;读《约翰·克里斯朵夫》,我们重新认识生活的信仰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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