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文学”如何“教育”》(《文汇报》2002年2月23日),提及原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先生的名言:“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对于许多从小做着作家梦,经由无数“考场征战”方才进入北大念书的年轻人来说,绝对是当头一棒。可这话,西南联大时期,曾任中文系主任的罗常培先生就说过。我怀疑此语渊源有 自,近乎中文系教授的“共识”。如何理解这句很让人丧气的“名言”,我的解读是:作家需要文学修养,但个人的天赋才情以及生活经验,或许更为关键。古往今来的大作家,很少是大学刻意栽培出来的。再说,北大中文系承担培养语言研究、文学研究、文献研究专家的任务,倘若一入学便抱定当作家的宏愿,很可能忽略广泛的知识积累,到头来两头不着边,一事无成。
晚清以降,文学教育的重心,逐渐由技能训练的“词章之学”,转为知识积累的“文学史”,这并不取决于教授们的审美趣味,而是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决定的。“文学史”作为一种知识体系,在表达民族意识、凝聚民族精神,以及吸取异文化、融入“世界文学”进程方面,曾发挥巨大作用。至于本国文学精华的表彰以及文学技法的承传,反而不是其最重要的功能。
经过好几代学者的长期积累,关于中国文学史的想象与叙述,已形成一个庞大的家族。要把相关知识有条不紊地传授给学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倘若严格按照教育部颁布的教学大纲讲课,以现在的学时安排,教师只能蜻蜓点水,学生也只好以阅读教材为主。结果怎么样?学生们记下了一大堆关于文学流派、文学思潮以及作家风格的论述,至于具体作品,对不起,没时间翻阅,更不要说仔细品味。这么一来,系统修过中国文学史(包括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课程)的文学专业毕业生,极有可能对于“中国文学”听说过的很多,但真正沉潜把玩的很少,故常识丰富,趣味欠佳。
大学的“文学教育”(不限于中文系),其主要功能不是培养作家——能出大作家,那最好;没有,也无所谓。我们的目标是:酿成热爱文学的风气,培养欣赏文学的品味,提升创作文学的能力。这样来看待校园里各种层次的“文学”——包括科系设置、课程选择、系列演讲,以及社团活动等,会有比较通达的见解。
“大学”需要“文学”,“文学”可以“教育”,这都没有问题;容易引起争论的是,什么样的“文学教育”才算是成功的。好的“文学教育”,必须兼及“专业知识”与“个人趣味”,这方面,学者与作家,其实各有专擅。这让我想起任教西南联大的沈从文先生。从“边城”走出来的大作家,站在当年中国最高学府的讲台上,讲小说,讲散文,教“文学习作”课等。1940年8月3日,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作题为《小说作者和读者》的演讲,有这么一段话:“好作家固然稀少,好读者也极为难得!这因为同样都要生命有个深度,与平常动物不同一点。这个生命深度,跟通常所谓‘学问’的积累无关,与通常所谓‘事业’成就也无关。”在沈从文看来,虽然大学设有中文系、外文系,很多人专攻“文学”,但这不见得就一定有助于好作品读者的增加,也不见得就一定有助于对作品阐释的深入。这是一个文学教授的“激愤之词”,当然,他是另类,一个有着丰富生活体验与艺术感受力的大作家。
一个昂然走进大学课堂的作家,他的讲授方式,跟一般学院训练出来的教授,本来就应该不一样。汪曾祺先生说,西南联大培养出来的作家确实不多,但沈从文先生那样的教学,突然让你悟出来,不是作家能不能培养,也不是文学能不能教,而是怎样“教文学”。作家沈从文,以其独特的教学方式,把“文学教育”的问题推到我们面前。
既然有此成功先例,何不勉力追踪前贤?在“驻校作家”制度建立之前,我们更倾向于采用系列讲演的方式,把众多著名作家请进大学校园,与同学们展开深入的对话,以弥补目前的文学教育过分偏重“文学史”讲授的缺憾。
“中国作家北大行”系列讲演,便是如此尝试。我们的物质条件暂时不太好,但我们有最大的诚意以及最好的听众。这一点,我相信足以打动那些对中国文学的未来有信心、有承担的作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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